安徽农学通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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籍贯童年和亲人

籍 贯

“籍贯”一词,在相当长的年头里,于我而言是陌生且模糊的。

籍贯,乃祖居地或原籍之意。这个我很小就知道。父亲出生于安徽,于是我从小到大所填各色表格上,籍贯一栏均为“安徽”。那真是个抽象之地,遥远所在,面目模糊。我甚至不确定,在中国辽阔版图上,它到底归属于北方还是南方。父亲抠了半天脑壳才说,淮河以北算北方,淮河以南算南方,老家利辛县在淮河以北,那就属北方了。呵,那我算北方人吧。

幼时每按父亲指点填写此栏,总有几分好奇,还有几分隐隐的不快:父亲母亲,一个安徽一个重庆,凭啥我们后辈的籍贯就得照父亲的来,这不是男尊女卑是啥?

自小生在重庆长在重庆,感情的天平自然朝着抬眼可见的高楼、奔涌流远的长江嘉陵江以及紧贴江畔的吊脚楼、黄桷树倾斜。无数次填写“籍贯”一栏,落笔前总会闪过一个念头:就填“重庆”,又怎么样呢?年岁渐长,类似恶作剧想法不再蠢蠢欲动,但“安徽”一词终与我隔一层说厚不厚的膜。触不到那膜背后的温度与质地,内心难免滋生些许轻慢,觉得自己完全一辈子不必想它,不必见它,更谈不上接触它,喜欢它。

总听大人们说,重庆婆娘长得乖,性子泼辣,做事利索,在家有一统天下的气场。此话用以概括我家状况亦颇贴切。母亲出生于重庆巴县(现巴南区),我外公是地主,外婆自然是地主婆,两口子小有薄田。家境过得去,父母尚开明,我母亲小小年纪便独自进城读书,后考入护士学校,毕业后分到西南医院烧伤科成为军医。乡下女孩,靠寒窗苦读走出农村成为医生,且是军医,无论在哪个年代,都无疑是光宗耀祖的一件事。

母亲聪明善学,论文上过专业医学杂志,一手字尤其漂亮,完全有资格嘲笑我“字如狗爬”。然大时代洪流中,个体命运总难预料。受家庭成分牵连,几年后,母亲不得不离开军队进入地方厂子,在医务室当医生。为不拖累恋人,她咬牙斩断情缘,后经人介绍与我父亲结婚。父亲是乡下苦水里泡大的娃,靠考上大学改变了命运,典型的根正苗红。“人老实,能过日子就好。”多年后,说起与父亲的姻缘,母亲总这样说。父亲则多是憨笑:“人家介绍我们见面,我一见你妈呢,她就坐着笑,也不说啥,一看就心好。”

厂子不大,几百人。工人们文化程度不高,心地良善热忱,性子直率火爆,对有点文化的多少常常视为另类,称之为“老九”。我父母和厂里为数不多的来自上海、东北的技术员、工程师自然划归“老九”行列。日子久了,工人们发现,头疼脑热啥的,没能识字断方的“老九”还真没辙儿。“头痛?找穆医生噻!”“脚划破了?找穆医生噻!”母亲看病在行做事认真,大家敬畏她。她冷面,话不多,慢慢也接受了命运安排,在郊区小厂扎下了根。

父母埋头吃技术饭,不招惹谁。尤其父亲,个子近一米八,说话不过脑,喜怒皆形于色,重庆话叫“汉大心直”,倒与大大咧咧的工人师傅们颇为投缘。“大汉”心大,嗓门也大,我家住厂区红砖房四楼,只要父亲踏上一楼,那嗓音绝对直冲自家屋门口。“你爸回来了,快端菜上桌。”话音未落,父亲跟着“哐哐”便踏进屋门了。

我是听着父亲的淮北口音长大的,有些近似于河南腔,偶尔裹点夹生重庆话,母亲称其“南腔北调”。20世纪70年代物质匮乏,小学同学们来家玩,父亲笑呵呵捧出铁皮饼干筒装的糖果分给大家吃。小伙伴并不全听得懂他的话,又不好意思问,于是常见这样的桥段:父亲问“你家几个孩呀”,嘴里塞满糖果的同学们你望我、我望你,而后一起卖力地将脑袋点得像鸡啄米。

如此并不影响同学们隔三岔五跑来分享我母亲做的可口饭菜,听父亲操着“南腔北调”讲解挠头的算术题。但凡有客人找来,大人小孩争先恐后如抢答:“哦哦晓得晓得!就是那个安徽人噻?”“走,我带你们去找他……”

我四岁多那年,弟弟出生了。隔壁嬢嬢神神道道贴我耳朵说,华华你要失宠了,北方人重男轻女哟!你马上要吃弟弟的剩菜,捡弟弟不要的衣服了!打量着床上那个皱眉皱眼的“小老头”,我满心醋意。

很意外,直到弟弟好几岁了,我也没体会到隔壁嬢嬢所说那种“失宠”的滋味,倒是体质羸弱的我每次生病,父亲都毫不犹豫“克扣”了弟弟日常与我分享的有限的几个鸡蛋,让我一人吃独食;我也从没捡过“弟弟不要”的旧衣旧物,一身上下都是父亲出差各地选购的新衣……